我们家是有收藏相片的习惯的,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冲洗一批,整整齐齐地插在相册里,如今已经有了七八本。翻阅这些相册,是我们家最为惬意的一项休闲。那些大大小小、色泽不一、场景纷杂的照片,在手上缓缓翻过,整个人便如浸润在时间的河流中,随波飘荡,可以上溯、感慨,也可以遐想、展望,每次浏览,都有一种生命重新来过一次的充实和喜悦。妻子心细,往往将题材类似的照片分门别类地做一番整理,十数年的时光便在一页间呈现,恍然悠然,慨然叹然,让人唏嘘不已,又往往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——譬如摆在我面前的三张照片便是如此。
最旧的那张是我收拾老家的房子时搜罗来的。两寸大小的黑白照片,边缘裁出波浪状的花边,纸质已经发黄发脆了。这是爸爸的上师范时的照片,右上角标明着时间,1977年6月,也是我出生的那一年。时间实在是太久了,便是黑白这样分明的颜色也在岁月的冲刷间变得模糊而柔和。除了一角的垂柳和背后低矮的瓦房,照片中人的脸全晕成灰白的一团,眉眼难辨。但那个时代特有的神貌还在,队列排布极其认真规整。前排的女生统一两腿交叠,左前右后,双手抱膝,以同样的角度微微侧身,中间的教师一律中山装正襟危坐,后排的男生则统一昂头挺胸,背手而立。严肃却也拘谨,昂扬也略显迷茫,那样子不像是一群年轻人的告别,倒像是一场庄严的出征。是的,一场庄严的出征,不仅是个人的,更是这个民族和国家的。我不知道那些模糊的面孔哪一个是我的父亲,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。
父亲毕业后回乡任教,从此便带着我辗转在各个山村。学校通常是在庙院或者祠堂里,破败而荒芜。安顿下来,父亲通常会在院子里开一小块地来,撒些花籽,便算是花坛了。春夏时节,园子里郁郁葱葱,姹紫嫣红,学生们嬉戏打闹,生龙活虎,这老庙是校园也是花园。那时的学生,好像并没有升学的烦恼。校园里那些残破的土墙,照例会用石灰水刷得雪白,并写上几条标语。最为常见的便是五讲四美三热爱,做四有新人之类。除了极少数见过世面,更有远见的家长,社会对于教育的诉求大抵处于培养识字算数,知礼守法的社会主义新人的程度。因此,我父亲最初教的那些学生,大多数成为可以识文断字的新农民,少数优秀者后来当了村里的会计、支书,成为乡村社会的领导和中坚力量。也正是在这些人的努力下,山村学校先后搬出了破败的庙院和祠堂,而那时,父亲的教鞭也即将传到我的手上。
这是一张彩色的五寸照片。柯达光面相纸,虽然有些发黄褪色,但依然泛着柔和的光泽。这是我上晋城师范的毕业照,右下角打印着时间,1996年6月。隔着二十年光阴,照片上的柳枝依旧青绿柔软,六层的教学楼铺满了整张照片。和父辈们相仿的年纪,相似的队列,只是少了一些严肃,多了几分生动。且不说那些花花绿绿的衬衫,不说那些中分的飘逸长发,便是前排几个站得最为规矩的女生也悄悄地挽起了同伴的手,后排的男生们干脆勾起了好兄弟的肩。每个人都在笑,真诚的、妩媚的,羞涩的,爽朗的,在阳光下绽放开一朵朵青春的花。那样子不像是一场伤感的离别,倒像是赴一场盛大的青春之约。是的,一场盛大的青春之约,相约在新千年的钟声里,相约在新世纪的大幕前。
我在乡里的中学教书。学校早从庙院里搬了出来,校舍成排,绿树浓荫,光是一亩来大的花坛便有四五处,叠石引水,植花种草,深秀雅致。学校占的是村子里最肥沃的洼地,那些月季啦菊花啦牡丹啦一个劲儿地疯长,有时竟能窜到一人多高,花繁叶茂,蔚为壮观。与这花木一起生长的还有这校园,今年起了一栋教学楼,明年又生出一栋实验楼,至于添置了一批仪器,增加了几架图书,更是常有的事。学校的围墙上,楼道里挂满了各色各样的标语牌板,“三个面向”、科技致富,教育改革的内容成为主流。时代对于教育的诉求已不仅仅是读书阅报那样简单。教育与个人的命运紧紧绑定,升学与就业紧密连接,“知识改变命运,教育成就未来”成为全社会的一种共识。成绩好点的争取上高中读大学,将来找一份更稳定体面的工作,成绩差一点的选择读专科上技校,为将来的就业做准备。压力也随之而来,中考前夕,学校甚至不得不组织夜巡队,专门督促熬夜苦读的学生们早点休息。那是一个蓬勃生长的时代,一个拼命奔跑的时代,一个痛并快乐着的时代。现在,我的第一批学生们或者成为某家单位的白领、职工,或者挣下一份或大或小的产业,自已做起了老板,又或者继续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奔波。但不管怎样,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融入了这个时代,在城市里安身立命,成为真正意义上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参与者、建设者。而这一切,不过短短的二十年。
最近的一张是孩子初中毕业时的照片,摄于2019年。十寸塑封,鲜艳亮丽,独自占了相册一整个页面。绿草如茵,蓝天白云,背景里高楼林立,鳞次栉比,构成这城市日渐生长的天际线。还是那样的一群年轻人,只是已经看不出队伍的痕迹,随便站着的,半躺着的,趴在草地上的,高高跃起的,每个人似乎都在努力地与其他人区别开来,用着各种的方式向你喊话,“我在这里,看我,看我!”
每每看到这张照片,都会被那些年轻的身影所感动,生出无限的欣喜来,生命是多么奇妙而美好的事情啊。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,你种下什么,便收获什么。然而,我们该种下什么呢?这个问题是如此地宏大而久远。古往今来,人类那些最勇敢最智慧的头脑为此做了大量选种育苗的工作,文明、自由、公平、正义、富足、和谐等等一切美好的事物作为这种子的基因,被一点一点挑选出来,传承至今。一句话,教育为了人的充分而全面的发展而存在,为了所有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而发生。树木生长于脚下的土地,教育也根植于时代的土壤。土地无所谓贫瘠与丰饶,正如时代无所谓荒芜与繁茂,它生长什么,便成为什么。因此,教育的过程同时也是土壤改良的过程。我们从狂热走向清醒,在迷雾里找到方向,在竞争中学会宽容,从焦虑中走向从容,教育成就怎样的人,也同时成就怎样的时代。然而所谓百年树人,教育目的的实现绝不像春种秋收、夏长冬藏如此的简单,发展是一步步实现的,美好是一点点生长的。照片上那些被定格的影像,正记录了我们从破败走向富足,从封闭走向开放,从迷茫走向自信的足迹,见证了这个国家、这个民族在时代中蓬勃生长的希望和梦想。
我满怀喜悦地看着照片上的孩子,那样的健康开朗,那样的自信张扬,那样的自由开放。对于他们的未来,我无从言说,生命的枝叶已经抽枝萌芽,我所能做的只有培土浇水,然后静静地欣赏他的发生、等待他的长成,悄悄地将这一切冲洗成照片,郑重地收藏。
我想,明天该换一本更大的相册了。
(晋城能源公司 赵伟峰)